神神~叨叨~

一場風花雪月 一壇醉生夢死

1.

正月十一,小雪,忌出行。

“小二,來壺酒。”

“沒酒了。”

“那上盤狗肉。”

“我們不殺生。”

“那你今天殺個。”

“客官,你手上不是抓了一只?”

我低頭,猛然發現,我的手抓著一條正虎視眈眈盯著我的狗,它是我現在唯一存活的親人。

2.

我是西域白駝山人氏,我叫歐陽鋒,我的職業是替人解決麻煩。

今年是雙春閏月,到處生意盎然。大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,我卻沒有了生意,因為有旱災的地方一定有麻煩,有麻煩,我才有生意。

很多年前,我離開了白駝山那個傷心地,在西邊的一片沙漠中,搭了一間屋子,開始我的生意。

我到沙漠這麽久,卻從來沒有看清楚這片沙漠,可能因為我喜歡喝酒。我存了很多酒,其中有一壇朋友送的叫『醉生夢死』,他說是她送的,我不想知道她是誰,我只想和他醉生夢死。

他喝了一大半下去,第二天果真忘記了我是誰,揚長而去。

我覺得忘記好可怕。

但是我跟自己說,如果有一天生意支撐不下去,我就把所有的酒賣了,只留一壇『醉生夢死』,因為喝了我就能忘記我曾經把最愛的東西拋棄了。

很長一段時間,陪伴我的,只有一條狗。本來應該是我現在叫大嫂的一個女人。

現在,這條狗成了我唯一陪我的。

沒有了生意,我準備帶著它去東邊流浪,我想,說不定會碰到我從東邊來的那個朋友,再送我些有意思的東西。

我走的那天是初四,立春。黃曆上寫著,東風解凍,是一個新的開始。

3.

第二年,立春。

我來到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樹林,沒走多遠,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。愈來愈近,我發現那是哭聲。我再走近,聽出是一個男人的哭聲。

一般女人喜歡哭,我之前從未聽過男人哭,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被這個男人的哭聲吸引,更不知道為什麽這片蔥郁的樹林會有一堆墳頭。

“我想你一定很傷心,她應該是你最愛的人。”

“你有酒嗎?”

“我沒有酒。”

“那你有什麽?”

“我什麽也沒有。”

我看到他的眼睛沒眨過。也許,他是一個斷了腸的瞎子。

傷了心的人都不情願提往事。這個男人很奇怪,他開口跟我聊的第一句是:

“我殺了我最愛的女人和她最愛的男人。”

我有點酒癮了。

可惜,身邊就只有一條狗。

“我請你喝酒,走過這片林子,前面就是姑蘇城,如果你想跟我講,我就聽。”

當晚,我和他坐在桃花林下對月暢飲。他跟我講了很多故事,大概就是三個人的故事,只是,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。

“那你殺了你最愛的女人,你豈不是很痛苦。你為什麼要殺她?如果只是因為她愛上了你最好的朋友,那你沒有必要殺她,她沒有做錯什麼,她只是太直接。”

我發現我一講出口,我就後悔了。

不是每個人都能愛得簡單,活得明白。有人愛得失去了生命,有人要付出一生去後悔。

我想起了我那個東邊的朋友跟我講過,他曾經和一個人也在這桃花林下喝酒,他們一見如故。我這個朋友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放蕩不羈的人,他好容易令到其他人喜歡他,亦都好容易傷害其他人。

那晚,我朋友和那個人在桃花林下有點醉了,他摸著那個人的臉,對他說如果他有妹妹就一定娶她為妻。

我當然曉得我朋友曉得他其實是一個女的。我只是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開這樣的玩笑。

之後,他倆定了個日子,約好在一個地方見面。

後來,我那個朋友爽約了。後來,我就有生意了。不過最後生意還是沒有做成,只是江湖上多了一個『獨孤求敗』。

我本想用安慰那個找我要殺我朋友的人的話來安慰這個瞎子。

“有些人是離開之後,才會發現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。”

但其實這樣只會讓他更痛苦。我想換一個話題,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問什麼,也許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,他今晚都已經告訴我了。

“我明日會回家鄉看桃花,要是太遲回去的話,桃花都謝了。”

“我們還會再見面嗎?”

“不會。”

清晨,我重回那片樹林,找到那個墳頭。沒有名氏,但有一點很明顯,這個瞎子把他們埋在一起。我才看見這墳頭旁邊有很多桃花瓣。我想,他一定很愛桃花。

很久很久之後,我才發現,桃花是一個人名。

4.

我出來流浪了大半年。我突然發現,這麽久了,我的狗從來都沒有叫過一聲,對於一條狗來說,不叫,很不正常。一到晚上,我就跟它說話。

“你餓不餓?我找點吃的給你。”

它也從來不會點頭或是搖頭,但我每晚都會給它找吃的。晚上,它就睡在我身邊。

有一晚,它怎麼都不睡,好像受到了驚嚇。

突然,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。

“你是什麼人?為什麼要跟蹤我?”

“我想讓你幫我。”

“幫你什麼?你有錢嗎?沒有錢,我是不會幫你的。”

“我沒有錢,我什麼都沒有。”

“你什麼都沒有,你讓我怎麼幫你?”

“你幫了我,我就是你的人。”

這個女人真是奇怪,她怎麼知道我就會看上她。但我決定,跟她開一個玩笑。

“不如這樣,你先兌現承諾,我再幫你。”

我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
“你無恥。”

“隨便你咯,要麽你給我錢,要麽…你儘管考慮一下,不過要快呀,因為如果不是的話……”

我搖了搖頭,笑了。這個女人開始自言自語,說一些有的沒的話。我好少開人玩笑,那晚我很開心,我覺得其實我很擅長開玩笑。

三更。

我沒有睡著。

有一隻手伸進了我胸前的衣服裏,我任由她的手在我身上遊蕩。

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我當成其他人,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?

她的手很暖,就跟我大嫂的手一樣。

祗不過,我的心是冷的。

5.

每一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,看見一座山,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。曾經我也是這樣一個人。直到,我遇見我那個朋友,他每年都會從東邊來看我。

初六,驚蟄。

他又來沙漠看我,今年,他給我帶了一份手信,叫『醉生夢死』。這是他最後一次來沙漠看我。

後來,我就往東邊去,我不是去找他,我知道我找不到他,我只是想離開沙漠。

我很後悔,在我離開的時候,為什麼不帶上剩下半壇『醉生夢死』。走得愈遠,我愈明白一個道理,人最需要的並不是遺忘。

我已經不能再擁有什麼,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。

雖然,忘記,我會更好過一點。

現在,我明白了可能翻過去山後面,你會發現沒有什麼特別。回頭看,會覺得這一邊更好。

6.

後來,那個摸了我一晚的女人跪在衙府前申冤,求縣老爺給她做主,有一羣強盜殺了她全家。

她沒能在我這得到幫助,我想她更不可能在官府那得到幫助。

她就一直跪在那。

日日夜夜。

後來,一個叫花子決定幫她。

我覺得好笑。

連鞋都沒得穿,怎麼幫人報仇。

後來,那個女人把一籃子雞蛋賣掉換了一雙草鞋送給叫花子,我決定多留下來幾日。

沒想到,叫花子功夫不是一般,一人抵十,但還是被傷了腿腳。

我覺得乞討之人,腿腳是吃飯的本事,跑得慢,也許吃的就沒了。

我問他後不後悔。

他說,他不後悔,他覺得痛快,他不想和我一樣。

我愈加不喜歡這個叫花子,還有一個原因,因為我命數中有一句話,「尤忌七數,是以命終」。

7.

離開姑蘇城,我想去桃花島。在路上聽到很多人聊這個地方,不是很好找,不過終於讓我找到了。這個地方確實有很多桃花,我想起了和那個瞎子的相遇。

在島上,我又碰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,比島上的桃花還漂亮。我走上前,想同她聊聊,發現她一直盯著我的汗巾。

“這條汗巾是我丈夫的。為什麼會在你那兒?”

她轉過身。

“他是不是已經死了?”

我被她問住了,我不記得這條汗巾是哪裡來的,可能是朋友送的,也可能是客人留的。我拼命想記起來,可那個女人直勾勾地看著我,我更記不起來。我把汗巾留給她,騎馬走了。

因為這個女人,我回到白駝山,才發現我的大嫂在兩年前就死了。

那一刻,我終於明白,其實『醉生夢死』祗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, 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反而記得越清楚。

那半壇酒我始終沒有喝。

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結婚那個晚上,我想要她跟我遠走高飛,我以為一切都可以重來。

但是,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。她是我的大嫂。她不會跟我走了。

我曾經,也有過這樣的機會,不知道為什麼,卻放棄了。

8.

我決定留在白駝山莊。

有一天,我終於記起來,那條汗巾是瞎子送我的,我想他一定很愛他的老婆,但他還是退出了。

愛一個人,就是要成全他。

回想起桃花島上那個女人的哭聲,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黃藥師每年都來探望我一次。

9.

很多年之後,我有個綽號叫做『西毒』。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,祗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忌妒。我不會介意其他人怎樣看我。我祗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。

我以為一些人永遠都不會忌妒,因為他太驕傲。黃藥師後來成了『東邪』。

然後我養成了一個習慣,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,就送給他一壇酒,只不過,不是『醉生夢死』,我想,我和他不會再忘記什麼了。


僅以此文獻予天下有情人,願其能終成眷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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